1.人世间的两个大患
庄子在《人间世》中,借孔子之口说了两个大患:“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”
“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”,这里比较容易理解,是说为别人做事而做不成,譬如在工作中,便要受到惩罚,至少也是批评。与人做事如此,与己做事也是如此,这些关乎人道的失去感、挫败感,皆为人道之患。
“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”,何为阴阳之患?中国人的世界观属于阴阳世界观,参透了阴阳也就参透了人生。阴阳对于人来说,指的是人身和精神的阴阳平衡。正如《道德经》所说的那样:“宠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何谓宠辱若惊?宠为下。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。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故贵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于天下,爱以身为天下者,若可托天下。”老子这里说的“宠与辱”、“得与失”、“身为天下与寄于天下”都是从人世间的“得与失”和“事成与事未成”来告诫世人的,世人要懂得“知足者富”、“知足不辱”、“知止不殆”、“祸莫大于不知足;咎莫大于欲得”的道理,才能避免人世间的人道之患和阴阳之患。
事未成则人道之患,事成则阴阳之患,这里对应的便是天道之患。天道层面的阴阳之患,内涵究竟是什么?庄子并没有直接言说。何谓阴阳?《周易》云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,生生不息之谓德,阴阳不测之谓神。”对于天道,《中庸》也有言:“天地之道,可一言而尽也:其为物不贰,则其生物不测。”天道阴阳之患,就是不测之患,从量子科学来看就是不确定性之患。
所谓不确定性之患指的是,事情的发展往往会慢慢地脱离了自己的掌控。其实事情本身本来就未曾被全部掌控,不过是在时间和世间的推演中慢慢展开了那幽深无奈的一面,这就叫不测,也叫不确定性。有时自己还曾以为很明白,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。这种不测就是以阴阳的逆转展现的,所谓的物极必反就是这个道理,这些变化皆在阴阳的变化之中。
当初你所凭借的东西,最终也将困缚你;你所得以成就的东西,最终也将打垮你;你所有的骄傲,终将变成屈辱,不过是有大有小,有深有浅,有隐有显,有明有暗。人世间的每个人都以为奔跑在自己掌控的路上,其实恰恰是奔驰于失控的途中,反而不自知。这样的认知就是我们常说的“不知道自己不知道”的阶段,就是老子说的“不知知,病矣”的阶段。所谓的事与愿违,几乎人世间的宿命,就像人人皆有未曾料到的、不为人知而只能自知的苦处。
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”,恰恰说出了人世间的两难引出的两患。任你见识再高,能力再大,也逃脱不了这两难两患,因为我们能得到和想得到的总是有边界的,阴阳之不测总是无界的。庄子说的事未成与事若成,世间无非这两件事,而无论进退,都是一个逃不出的局;这里就如人生的黑洞,哪怕你顶着光明进入,光明也会慢慢地消失殆尽。
2.人世间的两个大戒
人生有人道之患和阴阳之患,我们该如何自处呢?庄子又借孔子之口给了我们说了天下的两大戒,一个是命,一个是义。两大戒也是两大德,包含了三大事:子爱亲、臣事君、己事心;涉及了三个问题:孝、忠、德。“若成若不成而无后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”这便是庄子的德。中国传统孝道文化是一个复合概念,内容丰富,既有文化理念,又有制度礼仪:敬亲、奉养、侍疾、立身、谏诤、善终都是孝道的表现。忠孝之道庄子《人间世》里有了其境遇的表达:
仲尼曰: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命也,其一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;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是之谓大戒。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!夫子其行可矣!
这里是庄子借孔子之口给出的世间法门,也是世间无法逃避的两大难关。庄子的“戒”,与孔子在《论语》里的“戒”是不同的。《论语》说:“君子有三戒: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;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;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庄子的戒,是大戒;孔子的戒,是日常生活中的“小戒”。小戒不小,如今的社会,拿来教育孩子很有必要,人生在世很多人就是毁在“色、斗、得”这三个字上。
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的是天地间的两条大戒律,不管你是谁,都要遵守。第一条大戒律是“命”,要懂得天命,要认命。第二条大戒律是“义”,凡事要遵从义。这两条大戒,“命”和“义”,是两个重大的哲学命题。因为人生是人物走在人间,人物有“生也有涯”的命,人间有“知也无涯”的义,前者解不开,后者逃不掉。所谓的“大戒”就是人生不得已承受的无法逾越的沟沟坎坎。一是人生的“命”,一是天下的“义”。命来自父母,义来自君上,所以既然来自父母,那就尽孝,因为义来自君上,那就尽忠。
人之事亲为命,即为孝,孝敬父母不是德性而是命定,不必修养,任命就可以了。庄子说做儿女的要爱父母,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。这是天命,是道。天命不可违。《易经》说得好:“有天地,然后有万物;有万物,然后有男女;有男女,然后有夫妇;有夫妇,然后有父子;有父子,然后有君臣;有君臣,然后有上下;有上下,然后礼仪有所错。”古人常说:为君难,为臣不易;为父母难,为子女不易。这样一句话道出了中华民族的千年传统。既然为父母难,子女要把爱父母时该放在心上,不能“解于心”,也逃不出天地至理。
爱父母就是孝。如何做?庄子说“不择地而安”,就是说无论何时地何,都要把父母放在心上。不能说我今天心情不好,懒得管父母;我今天没钱,没法给父母饭食;我房子还没买,没法安顿父母;这些都是违背了天命。这里庄子大而化之,如何做,做子女的自己多去看看《论语》,按孔子说的做就可以了。
人之事君为义,即为忠,这是天地之间无法逃避的。奉养双亲,是不论境遇的顺逆,都爱亲之命,这就是的极致表现;逢时君上的人,不论使命的难易,都要尽君臣之义,这就是忠君的最高表现。所以说,“事亲”和“事君”都是从今天来看既是国家认同也是文化认同,都是人人无可逃的人间道义。对待父母不能择地而安,对待领导不能择事而安,这种不择地不择事就是我们说的孝与忠,做到不可奈何就能安之若命,这便是人间处世的两道窄门。这就是庄子在《人间世》中告诉世人的两个大戒。
儒家重孝悌,因为孝是“生”之源头,达于“生生之谓易”,根于“神无方而易无体”。故《论语》有云:“孝悌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!”庄子将“命”放在《人间世》的整个语境看,其内涵也同样不只如此,而是指代一切不可奈何的东西。阴阳之患自然也在其中。可以说,一切不可奈何皆为“命和义”。这两点一内一外,内为天命之赋,外为不测之神。
何以自处于这阴阳不测之命呢?“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。”一安之下,中者不二也,不二之心便出阴阳之局也。所谓阴阳之患,皆患在人心,心一出来,便剩下阴阳。禅宗四祖道信禅师也有类似的说法:“境缘无好丑,好丑起于心。心若不强名,妄情从何起?妄情既不起,真心任遍知。汝但随心自在,无复对治,即名常住法身,无有变异。”禅宗的随心与庄子的安命,只是一回事,只是路径不同而已,殊途同归。凡夫之患,皆因一则不能随心而住,二不得达命而安。王阳明的致良知也是如此之境。
古往今来,所谓安身立命,人们只晓得安身,而忘记了立命。安命既要安顿事外也要安顿事内,既要超越于物也要与物相联。庄子的义不仅仅是“臣之事君”,这只是狭义之“义”。义的真正内涵在于“在物为理,处物为义”,即是待人接物、为人处事之理,即是适宜、得宜、合宜,合理应当之理。义,既有人之义气,也有国家大义。义有大小,义性却无大小。一个胸中有纯然义气的人,也必然对国家众生有大义。人间一切之应当都始于自心中一个义。
世人皆走在功利一途,正如庄子所说,都只是落在了阴阳之患的天网之中,老子也曾说,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。阴阳之患始于虚妄之念,心念一偏,生命之品质便趋邪浅,此便是究竟根本的因果不昧,如影随形。唯随心随缘若之安命,方得生命家园之安顿。